故乡的烟火
一
东山村紧邻雪窦山。沿着蜿蜒的村落古道登上最高峰——外岗头,顿觉风清气爽,你能一览弥勒道场雪窦寺的全景。在晴朗的清晨,旭日从东海冉冉升起,山村有如披上了淡薄的粉红色纱巾,格外的美丽,山村的村名叫东山。
二十世纪六十年代,村里的后生们去二十多里外的商量岗拾柴,大都结伴而行,他们在晨光熹微中起身,一路上山。商量岗地处四明山腹地,为广袤的原始森林(曾经有老虎出没)。茂盛的丛林中,树下少不了断落的枯枝,砍柴人只能捡拾枯死的树干,鲜活的灌木和柴草是不绝允许砍伐的,久远以来,四明山当地人的生态意识就很强。当年我年少,也想跟着大人去拾柴,但他们不带我,免得连累。
当夕阳西下,山村里的炊烟四起时,无声的晚风吹来嘎吱、嘎吱声,这是毛竹冲担在重压下所发出的欲裂不裂的特有声响,这种声响也好像是为挑夫下山时的步伐鼓劲和打节拍。吱嘎——吱嘎——吱嘎——,声音由远及近,我听得入迷,像在听人间烟火中弹奏出来的美妙禅音。负重的后生们背对着夕阳的霞光,一个个移动着的大写的M状身影组成了一支队伍,在吱嘎声中迂回下山。
我站在大阊门外目送。他们每人的肩上清一色挑着二百多斤重的柴担,柴捆都被宽厚的竹篾勒紧,像一根皮带勒紧了肥胖女子的肚皮。柴捆粗壮到得两人合抱,是松杉或硬杂灌木的枯枝,根根有酒杯粗细,既干又脆。壮汉们如沐春风,将缝有大块补丁且湿透了的衣衫都敞开了怀,古铜色的胸膛肌肉丰满。他们进村后便从不同的小路回家,嘎吱,嘎吱的声响随即分散,变小,须臾消尽在渐黑的夜色中。从商量岗拾来的都是硬柴,很耐烧。妇人往灶膛里添柴时,手抓柴棍两端,对着自己膝盖上一磕,卡崩,酒杯粗的柴棍被拗成两截,便说一句:“这柴,断骨燥!”但在生活中,这些柴多数人家是舍不得自己烧的,他们积攒到一千斤左右便拉去宁波卖,颇受欢迎,一车能卖到12元左右。
回想五十多年前山村人生活的这一侧面,其时,科技和生产力水平进步缓慢,人们多习惯于传统的生活方式。在我的记忆中,祖辈们将家训,或者祖训作为子孙品德教育的思想指导,把孝悌奉养、勤奋节俭作为子孙的言行实践。村中邻里和睦,鼎盛时期人口过千。漫漫400年过去,山村的许多往事还在流传……
二
在东山村的上空,有条忙碌的飞机航线。许多年来,每当我乘机返甬,在飞机即将降落栎社机场前,会情不自禁地趴在舷窗前眺望辽阔的被誉为“浙东林海”的四明山,在团团白云之下,层峦叠嶂之中找寻我的家乡——东山。从高空俯瞰,四明山沟壑交错,有星星点点的村落,都是白墙黛瓦风格,很像一粒粒透亮的珍珠镶嵌在巨大的翡翠上,蓝天之下,万绿丛中,闪闪发光。
四明山林木丰盛,水源充沛。无数溪流和清泉在名叫剡界岭的地方形成一汪水潭,水潭虽不大,却分出两股水流,各奔东西,并且成为两条剡溪的源头。那流向西南的一条叫嵊州剡溪,是绍兴嵊州的母亲河。而流向东南的则是奉化剡溪。
奉化剡溪在密林遮掩下,接纳山中的支流水源,沿25公里多长的山谷流淌,成为六诏、跸驻、两湖、臼坑、三石、茅渚、班溪、高岙、公棠等山岙村落的生活用水,并让百年古村彰显出山清水秀,人杰地灵的气息。奉化剡溪一路飞奔,遇岩石浪花飞溅,急弯处绕道欢歌,抵达溪口时已成为一条清澈而宽阔的河流。剡溪流经处皆风光旖旎,把岸边古村装扮的仿佛“南珠小珠落玉盘”,个个神秘而幽静。剡溪从溪口流出,到崎山、大埠时改称剡江。剡江在江口与县江汇合为奉化江。奉化江可行驶货运大船,在宁波汇进甬江,之后一泻入海。
在四明山下,是一望无际的海岸平原,靠近山脚的一段为丘陵地势。丘陵忽高忽低,或大或小,形态各异,站在高处眺望,有似馒头状的馒头山,有似笔架状的笔架山,还有的像是缓慢爬行的乌龟状的乌龟山,以及像是扇动翅膀的蝙蝠状的蝙蝠山……这些犹如从雄浑苍茫的四明山体上崩塌解体出来的青绿色山包,与星罗棋布的村落,绿郁葱葱的稻田,碧波荡漾的湖泊,银光闪烁的河流在辽阔的海岸平原上构成江山多娇的画卷。
话说明万历末年,时在午月仲夏的芒种时节,奉化溪口农民在烟雨朦胧的季节,开始了新一年边收割边播种的忙碌。彼时,剡溪两岸稻黍青青,清明时节插下的早稻秧长势喜人,青绿色的水稻苗已长到一尺多高,亭亭玉立,在如镜的水面上随风摇曳;与早稻田相邻的田块刚刚收割了冬麦或是白菜,正在做插播晚稻的准备,水牛或黄牛在农民的扬鞭下奋力耕犁;在耕犁好的水田里,挽着裤脚管的农民已埋头插秧。农民要赶在万物狂长的最旺盛季节把庄稼的种子播撒到地里。这里每一寸田地都不会荒闲。收割者、挑担者、耕犁者、插秧者的身影随处可见,他们承用古老的农耕技术,这些技术在我少年时代仍普遍见到,像水牛、黄牛是犁地的劳力,像秧苗播种、田间除草、稻谷收割、粮食晾晒以及货物运输等,还主要靠人力完成,这种“蚂蚁搬家”、“蜜蜂采蜜”式的生产力水平,今天已很难见到了。
回想遥远时期的农耕画面,我就联想起当年溪口周家的一位青年,他是东山村的周家始祖,也是东山建村的第一人。那年芒种时节,这位青年埋头在稻田中,他躬身后退,双手娴熟地分秧、插秧,再分秧、再插秧……他的每一次抬头,眼前就是长长的六条嫩绿色线条,笔直如尺量笔画。他的劳作如同布袋和尚《插秧偈》的描述:“手捏青秧插福田,低头便见水中天。六根清净方为道,后退原来是向前。”这天,他插好最后一棵秧苗,晚霞已映红了西边天,微风吹皱了泛红的水面,稚嫩的稻秧在风中还站立不稳。他望着田块里横平竖直的秧苗,慢慢直起腰板,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。他轻轻甩掉手上的泥水,走到田埂上舒了一口长气,仰头向西边的山峦望去,连绵的群山青翠如洗。他的目光停留在山岙中有一片相对平缓的向阳坡地上,那是周家祖辈开垦出来的山田,轮到他来耕种。山地海拔高,平均气温比平原低,适合番薯和玉米生长。他冒了句俗语:“芒种栽薯重十斤”,又自言自语道:“眼下正是山上种包谷和番薯的时节。”
翌日,天蒙蒙亮他就背起农具、籽种和饭包,沿着田间小路,过了上白岩村就是山脚下。上山的一条小路隐藏在绿草丛中,他“打草惊蛇”,稳步登山。四十分钟后他来到自家地头,放下农具、籽种,把饭包挂在一棵松树的枝桠上,开始干活。至午时,一片坡地的垄沟经他拨耙摆弄,变得齐齐整整,即将播种番薯秧的泥土透着苏醒过来的香气。他坐在地头上,小憩中解开饭包,以咸冬瓜、腌苋菜梗下饭。这一刻,饭包里的米饭尚有余温,咸菜也清香可口,他边咀嚼边把目光移至山下,朵朵白云在他脚下随风漫步,稻田里的阴影缓缓飘移。在群山环列,远近有致中,一朵洁白的窈窕美女状的云彩被山顶上的迎客松伸手拽住了衣角……好一派世外桃源风光。他忽然感觉,在这面向朝阳升起的山坡上,一定适合人类耕种和繁衍,他决定要在山上安家。从此,东山这块高爽开朗的地方,飘起了第一缕炊烟……转眼四百多年过去,东山周氏家族枝开叶散,世代繁衍,人丁兴旺,如今,子孙已延续到了第十七代。
简要提一下溪口周氏鼻祖,他始从绍兴嵊州母亲河畔——嵊州剡溪迁居溪口。那是明洪武中叶,居住在嵊州的周氏一族因涉及鱼鳞图册案被抄家查没,仅有孤儿(溪口周氏始祖)寡母随竺姓母舅逃迁至溪口。据《周氏家谱》记载,早在128年前的清光绪二十二年,溪口周氏第十六世孙专赴嵊州认祖,在嵊州周氏谱牒中发现溪口周氏鼻祖于“洪武中因抄没随母竺氏同母舅迁居奉化县溪口……”字样;遂又在109年前的民国四年,溪口周氏第十七世孙再次赴嵊州迎谱。
三
我外婆家是东山的董家,少儿时我在外婆膝下生活,耳濡目染中渐渐知道一些董氏先祖迁居东山的过程。清乾隆三十四年(1769年),那时,周氏家族已经在东山繁衍生息了150余年,随着人口增多,子孙分家后在村里形成了上周家和下周家。彼时,福建也有四个兄弟来东山,不久,他们中一人返回福建,一人迁居小溪岙,成为那儿的冯氏始祖;再一人在商量岗原始深林被猛虎叼走后再无踪迹。仅一人在东山安家,多年后也子孙满堂,富裕安康。
正是1769年的某天,风清气爽,一位董姓青年肩挑盛有行李、衣物的箩筐走进东山村,在他身后紧跟着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和瘦弱的少年。那女人行动缓慢,即将临盆,少年仅11岁。见他们一路风尘,周家人便让进屋里歇脚,并沏茶做饭。董姓青年见东山视野广阔,形胜雄宏,或可容烟火万家,就有了在东山安居之意。但交流中了解到东山自然条件艰苦,地无三尺平,且坡大沟深,道路崎岖,吃水不便,尤其是山上已经人多地少,感觉发展空间尚不理想,于是起身告辞,另寻出路。没想到走出两里外(今玄坛殿处),女人产下一婴,无奈又返回东山。从此在东山落户安家。
这位青年就是东山董氏始祖——华祯公。华祯公是从棠云汪家村而来,根据《董氏家谱》中谱序记叙,华祯公的太祖始迁于新昌,他们顺着四明山中一条峡谷走走停停,遥遥百余年,经过落脚——迁徙——再落脚——再迁徙,最终在棠云汪家村算是稳定下来。
从董氏第二代起,人丁日渐兴旺,为了百年基业,他们着手造田,这项工程即使放在今天也是极为艰辛的。东山村地势呈坡陡路狭,沟壑纵横的特征。在村庄北面有一条倾斜的山涧直达山脚,他们就近劈岩取石,借鉴修建石拱桥的方法垒砌石拱,由上至下阶梯式将山涧覆盖,形成梯田的基础后,再覆盖以泥土,这种梯田既不影响山洪排泄,又能将小块山坡地连接成较大的水田。我有时会站在山村的高处,眼望二百多年前祖辈所建造的那片梯田发呆,遥想在那“赤手空拳”且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力条件下,他们奋发劳作的身影。为了裕后光前,他们不断创新高攀,这种责任、勇气和智慧,令人赞叹。先祖们覆沟造田取得了初步成效,当他们怀揣喜悦,准备大张旗鼓一层层造下去的时候,由于垒砌石拱的技术不过关,造田发生了重大坍塌事故,董氏第二代最小的兄弟(尚未成婚)不幸被坍塌的岩石砸中,身亡后遗体都无法取出,他的墓只是衣冠冢。至此,修造梯田的工程终止。
到十九世纪上半叶,董氏家族已在东山扎下根基,他们勤俭持家,低调行事。这一年,溪口毛氏家族要将在东山的一爿松竹山卖掉。东山的冯家先得知消息,他们有意要买,因为是桩大买卖,他们自认为在东山没有竞争对手,所以筹款工作并没有抓紧。这时,正在宁波做豆类生意的董家人也得到了消息,他们决心要买下这爿山林,于是连夜返回东山,途经朱森墓时还进行了祭拜。
四
转瞬两三百年过去,东山逐渐有了规模,人丁逐年增加,在四明山区小有名气。这个迎着日出的村庄随着周、冯、董、杨、徐、蒋、江、王、汪等不同姓氏家族加入,已是“百姓”大家庭。到了我外高祖的时候,东山董家相传到了第五代。作为西汉思想家董仲舒的后人,他们世代教养严格,子孙们自小铭记《董氏家训》中的教诲,秉承良好的立身处世,持家治业家风,恪守“崇勤俭,戒奢华,力耕苦读,学古圣贤。”的做人品德,诚实守信,重礼谦让,这是董氏家业兴旺的根基。
随着开垦土地的增多,东山村民的农业种植已不限于玉米、薯类和豆类,在梯田种植黄岩稻获得成功后,山里人的米袋子,菜篮子日渐丰满。每年夏末初秋,山坡上的梯田稻穗垂头,一片片泛着金黄色的暖光,随风摇曳时,宛如推波逐浪,如此田园风光令人陶醉(后来改种杂交稻,亩产过千斤)。
董氏家族积累到一定实力后,开始大兴土木,广大门楣。始建于清光绪年间的“禄房阊门”为七间两弄的二层楼房,两边还有厢房各三间,也是二层楼房,这是东山最为宏大的一院建筑,如今成为网红打卡地。当年,建房的款额可以用稻谷核算,即建一间房屋需支付的工钱为两担稻谷。在一砖一瓦都靠人力肩挑背扛的时代,造房的艰难不言而喻。“禄房阊门”建成至今已130多年,青墙和门窗上的砖雕木刻保留完好,董家后代仍居住其中,这幢房屋已被列为地方文物保护单位。
到晚清末年,东山从外乡引入茶树种植获得成功后,新的商机扑面而来。
东山属四明山麓,云遮雾绕,空气清新,非常适合茶叶种植。在外岗头、鱼背爿、横路下、茅坪、长坑等山坡地上,一垄垄茶秧种下后,经过三四年的护理,就能长成一条条一米多宽的绿色带,在清明前后冒出的新芽就可以采摘了。到了采茶的旺季,一爿爿茶山上,一垄垄茶树旁,你看那妇女们身背着茶篓,双手在茶树顶上的嫩芽间晃动,如弹钢琴似敏捷。茶产业有较好的带动性,从茶叶摘采、制茶前挑拣,再到茶叶加工、包装、运输,各个环节都需要劳动力的介入,这对一个山村来说是件好事,家家户户的收入都能增加。
到我外曾祖时期,他注重耕读并举。至1930年后,董氏家族的茶叶生意达到鼎盛,外曾祖创办的“天顺”茶栈以生产、销售“珍珠茶”最为出名。当时,我外祖父是山村里最早的大学生,他在上海专门负责茶叶出口。由于是直接出口,使东山自产的茶叶不能满足需要,“天顺”茶栈便在四明山区设点收购茶叶半成品,深加工达标后再出口。外曾祖一生保持勤俭朴素的习惯,有了积累便热心公益,不仅在山村出资办学校,添桌椅,聘良师,而且造桥铺路,重建木林庙,扩建玄坛殿,因而桃李不言自成蹊。
少儿时听外祖父讲,他在上海经营茶叶生意收入乐观,他平时生活节俭,生意所得利润如数积存,计划之后在上海建纺织厂以求新的发展。
我在山村的一个同学从小头脑灵活,能吃得苦,小学没毕业就学起竹匠手艺,竹匠就是专门做毛竹椅子的手艺人,他跟他爸爸学徒,他爸爸跟他爷爷学徒,在东山,这种父传子,子传孙,一家几代靠手艺吃饭的世袭式家庭并不鲜见。我回老家后,这位同学常陪我去四明山转转,走到栖霞坑、董村、东姜,蛤蟆坑等许多村庄,都有熟人与他打招呼。他说这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里,他走村串乡为村民做椅子,吃住在百姓家的结果。他告诉我,东山不仅有竹匠,还有木匠、漆匠,铁匠、簟匠、石匠、箍桶匠、泥水匠、裁缝等。过去的匠人都是经历过作揖、磕头,行拜师礼后当徒弟,不少学成后的匠人奔赴上海、江苏等地发展,解放后成为某些国有企业的技术工人。
在四明山的五岙山头,究竟有多少木器家什、竹器家什、漆器家什和铁器用具是出自东山师傅之手,恐怕数也数不清楚了。
五
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我家大阊门外左手边二三十米远处村里的茶厂,茶厂外的晒场上堆放了几大垛松木柴爿,专用于炒茶时烧火。清明那些天,从茶厂飘散出来的茶香笼罩了整个村庄,当时茶叶是村集体重要的经济来源。这期间,茶厂里安装了小型柴油发电机,家家就接上电灯,煤油灯时代结束了。伴随机械化、半机械化设备的出现,东山培养出手扶拖拉机驾驶员、电工、机械化稻谷脱壳、茶叶炒制等有新型技术的农民,这些掌握了新技术的手艺人开始学城里工人样子,穿工作服工作,很让传统的匠人羡慕。
我年少时喜欢在晒场捕捉蜻蜓,捉的蜻蜓喂鸡吃。捉蜻蜓的工具很简单,砍一根乌竹,截成两米长短,将一条竹篾拗成圈插入乌竹管,然后将新织好蜘蛛网缠在圈上,粘蜻蜓非常有效。我喜欢跑到姑婆那间昏暗的屋里缠绕蜘蛛网,姑婆与她的十多只红眼睛长毛兔住一起,在楼梯的角落、兔笼的旁边、屋柱与房梁之间,都挂着脸盆大小的蜘蛛网,缠绕一张网很快。那天,姑婆正挑拣她采摘来的青草,她的外套随意丢在床上,外套背上缝了一块白布,白布上“地主婆”三个大字是用墨汁写的。
六
今年国庆长假,山村停车场停满了各地拍照的小车,几家民宿的房间在节前就预订告罄,节日里的山村比平常热闹了许多。有几位上海客人从我家阊门外经过,一位先生深呼吸着对伙伴们说:“哎,你们嗅到了吗?山里的空气都是香的!”“真是啊,真是啊”,马上有人附和着。此刻,漫山遍野的桂花正在绽放,米粒大小的金黄色花朵繁盛得很像是黄色帽子,罩住了整棵树的树冠,几乎把碧绿的桂花叶片都遮严了,扑面的芳香弥漫了整个村子。
发展民宿经济是山村近五六年的事,已经在摸索中步入良性、健康之路,新农村对城里人的诱惑正在显露。
走进山村,城里的孩子们把这儿当成奇妙的世界了,他们几乎能被所有未曾见过的景象所吸引。屋檐下的燕窝里有几只小燕宝,它们张大嘴等燕妈喂养,孩子们产生了同情心,他们跺着脚指挥燕妈:“该喂这只了!该喂这只了!唉——”;庭院里那蓝色的、或红色的蜻蜓在半空盘旋,孩子们会跳跃起来追逐一阵;巴掌大的彩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,孩子们像猫一样弓起身来,试图扑捉一只;不远处的鸟雀叽叽喳喳,一下子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,他们探头探脑地望向林间,试图找到它们的身影;机警的蜥蜴、蹦跳的小青蛙,这些小动物的所有举动都会令孩子关注。女孩子有更多的开心事,她们对绿草中的花朵都很喜爱,手中已攥着一大把了。一只老母鸡咯咯咯叫着,引领十多只小鸡仔钻出草丛,孩子们安静地站在一旁,礼让它们先走,他们不想让小鸡仔受到惊吓而找不到妈妈。城里娃哪里想得到乡野竟有这么美妙的空间,可以任由撒欢,包括在草坪上打滚。老年人同样喜欢山村,他们在山间的小路漫步,边走边看,指指点点,呼吸着新鲜空气,席间还能品味刚刚采来的野菜。到了寂静的夜晚,城里人可以望着月亮,数着星星入睡,赶大早还能看到橘红色日出。如果是雨后清晨,山间雾气缭绕,山下云海连绵,丘陵若隐若现,真有置身仙境的感觉。
山村里几乎家家都用上了煤气,但他们依旧保留传统的灶房,平时仍用柴火做饭,煤气仅是应急用用。如今山村里烧柴完全不必砍伐鲜活树木,随处可见的枯枝干柴都烧不完。我在山间漫步时,见躺倒在山野林间慢慢腐烂的毛竹和树枝、根茎等,心中便产生莫名的可惜,这些烧柴在我儿时都是宝贝啊。站在我家阊门外望向东北,一座最高的山峰叫长坑山,我少年时常去那儿砍柴,往返要走二三十里路。长坑山顶上耸立有两块巨岩,非常之大,即使站在几十里外望去,都能辨清是一坐一跪,两个人像的模样。打我记事时听大人说,那是“和尚拜丈母”,其中还有一段典故,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得了。如今,长坑山上没人再去拾柴,人迹罕至使那儿的树木疯长。不久前,我无意间望向长坑山,惊讶地发现那两块巨岩明显缩小了,若隐若现的样子,这是半个多世纪来从未有过的现象。茂盛的林木中各种动物多起来了,山村里种植的番薯、玉米、花生被野猪、野鼠偷吃是常有的事。
五十多年前,一个罕见无雨的夏季让村庄附近一条水流最旺盛的山涧都干涸了,我们只能去很远的密林下找岩缝中渗出来的山水吃,在一块阴湿的岩石下,水滴像眼泪似从石缝中滴进小水坑里,得用饭勺去舀,那水比油还金贵啊。正是那时候,山村人决心引水进村。起初从五里外的蛤蟆坑修建水库,再依山势开凿水渠,用毛竹筒作引水管铺进家家户户的水缸上。那时我正读小学,参加了引水修渠的劳动;多年后,村里安装起正规的水泥管道,在山村最高点修造起水塔,家家安装上通上下水的自来水,遇到旱季也基本能保证吃水;近些年,山村围绕饮用水质再次进行净化和消毒改造,使山村的饮用水标准与城市标准一样,山村的饮用水如同矿泉水。
我喜欢独自漫步在被不规则青石板铺就的山间小路上,常与操不同方言的或拾级而上,或缓步下山的游客擦肩,有时会止步和他们聊几句,他们羡慕山村潺潺流水,莺歌燕舞的生态,赞美之词溢于言表。此刻,我不由得会想起往事。山村有三四条小路是通往外界的古道,譬如往东下山的小路是去溪口方向的,从此可以去奉化、去宁波,去更远的地方;往西南是上山的小路,直达雪窦山,穿越四明山里的峡谷就能到新昌;往西北也是上山的小路,经过上周家一路慢上坡,可抵达蛤蟆坑、东姜、东岙,由此进入四明山深处。这几条山路在四百年间都是祖辈们的生存之路,生命之路。如今,为了保护古道,利用古道,被祖辈们的脚步触及到的泥土、卵石、岩板都被青石板铺盖住了,给人们的游走带来安全和便利。但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山村古道上挑夫们负重上行的背影,在他们的脚下,那些镶嵌在古道上的卵石和岩板在阳光下透着柔和的光芒,那温润的包浆的形成,除了风吹、日晒、雨淋,更多的是先辈们的汗水浇洒和脚底打磨……
山村四百年,经历了多个发展环节,先祖从种番薯,种玉米起步;探索扩展到种豆类,种谷米;再到办茶栈,学手艺,种花木……随着新时代到来,山村的民宿产业渐进式发展。回顾历史,山村人的生产、生活一直在循序渐进的变化,但也有未发生变化的,这就是世世代代的山村人始终在“靠山吃山”中繁衍生息,既有好日子,也有苦日子。后人们应当铭记祖辈们“吃水难、烧柴难、走路难”的艰苦岁月,树立敬畏自然,爱护自然,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理念,安居乐业和可持续发展才可能有保证。
几天前,村党支部书记陪着几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找我聊聊山村往事,他们都来自于云南,对山清水秀的古村尤为喜欢,把新农村田舍旅游项目的投资选在东山,并很快制定出“东山艺集”方案,他们理论与实践的结合,还要对项目嫁接新颖特色的吃住行、游购娱要素,让古村落换发出新的气象。我钦佩这些有理想、有目标的年轻人,他们勤奋且有眼光的优势一定会给东山村带来进步和希望。
作者:毛柯柯
编辑:毛凤君
审核:张瑞